酒精炉子还没点上,我的注意力一直在隔壁桌一位年近五十的阿姨上。她满脸通红,眼眶里噙着泪水,左手举着倒满白酒的透明塑料杯,扯着沙哑的嗓子哽咽地和她旁边的朋友说着什么,紧接着闷了一大口白酒。
在这家公交车总站边上的鱼杂火锅小店,没有装潢没有环境,外墙就是塑料门帘,进门就是食材和厨房,能遇见这样一群叙旧的银发老人聚会,确实比较意外。在座的其他叔叔阿姨虽没站起,手中的塑料杯也几乎半满。桌上的一锅鱼杂在酒精火炉的微光里咕嘟咕嘟,正值12月,荆州已入零下,鱼杂锅的蒸腾水汽和叔叔阿姨艳红的脸颊,在奇妙的对话里显得格外温暖。
“来吃鱼杂火锅的都是熟人,男女老少,喝点酒不稀奇。” 坐在对面的彭叔笑着解释。对于本地人,鱼杂火锅就是人际关系的一道分水岭,但凡还有一丝疏远和戒备的人,都不会一起出现在同一锅鱼杂面前。“便宜,以前就几块钱一斤,都是从一滩鱼肚子里面挑出来的。好吃是好吃,要是请客吃饭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。”
作为一道亲民料理,荆州鱼杂火锅几乎不会出现在大饭店的菜单上,只有小央馆子(苍蝇馆子)或者自己家里才会出现。彭叔也喜欢自己做,但必须回老家。“老家边上就有河,自己钓到的鱼干净,跟养殖的不一样”。自从举家搬来了城里,这家店就成了他的根据地,“老板是讲究人,东西干干净净的,敞亮,味道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
铺上厚厚的一层白萝卜丝,从提前炖煮好鱼杂的大铁锅中先舀出一个大鱼头盖在萝卜丝上,再来几大勺混着鱼肚、鱼籽、鱼白和鱼皮的鱼杂,浇上鲜亮的汤汁,撒上一大把蒜苗后,就是标准的一份荆州鱼杂火锅了。
待锅里开始冒泡,先伸筷子捞鱼杂吃。大块的鱼籽没有散落,多亏新鲜的食材和轻巧的烹饪手法,绵密的颗粒在舌尖摩擦,缝隙间吸满了用红油豆瓣酱炒出来的咸鲜汤汁,微辣不刺激,这是湖北人口中的“家常味”。
鱼肚(也被称为鱼泡或者鱼鳔)是同样受欢迎的选手,鮰鱼的鱼肚厚实大块,富含胶质,久煮后外皮糯滑却是脆爽的口感;相比之下,青鱼的鱼肚要小好几圈,但褶皱处挂着的汤汁却让它更易入味。
鱼头的鼻涕肉、月牙肉和连接着胸鳍的那块肥膘都是精华,鱼眼和鳃盖也能拆下来嗦一嗦。软滑的鱼皮则是扮演着吸汤的作用,最好就着白米饭扒拉一大口,收尽汤底的鲜辣咸油。腻了再来口已经煮到软烂的白萝卜丝,这口滋味吸饱了鱼杂汤里的香辣,越煮越入味。
哗啦哗啦,我们仿佛“饿死鬼投胎”,只顾埋头疯饭,直到中场休息抬头,才发现身边没有一桌是我们这样儿的。彭叔几乎没怎么动筷子,其他客人也是三五好友围着,一边聊天一边碰杯,隙间再从锅里捞两口鱼杂,吃饭反而像是一件顺便完成的事情。
“您也吃呀!真的太好吃了!” 不好意思,我们将目标转向了彭叔。他笑着提起了筷子,礼貌地拣了一块金黄鱼籽,“还是看着你们年轻人吃饭香。”
自小就吃一切跟鱼有关的东西,彭叔的味蕾自带超能力,他能用舌头精准吃出一家店里河鲜的品质,却很难再像我们这样因为新奇而扫荡全桌。他说小时候穷,鱼杂都不要钱,直接拿着塑料袋去菜场鱼贩子那里掏,只要客人愿意处理,鱼贩子也不管。后来把鱼杂做出滋味来的人多了,鱼贩子也开始算计了,慢慢演变成几分钱可以买一堆走,,加个鱼头煎一下加热水滚成奶汤,丢几瓣蒜和海椒提味,烫青菜,汤泡饭,反正怎么吃都行。
有鱼杂火锅出现的时候,没有肉吃也不那么计较了。一锅热气腾腾驱散冬天的寒气,既不怎么花钱,又能满足口腹之欲。当然最好是配上二两小酒,就能消遣更久。不讲究排场,不在乎面子,可以哭,可以笑,可以吹牛也可以掏心窝,没有人会评判你什么。
面前的锅咕嘟咕嘟地冒泡,里面的鱼杂越炖越醇厚,桌子前围坐的人等说累了,再吃一口,酒喝痛快了再用汤汁拌饭给这一顿收个尾。在鱼杂火锅面前,没有人情世故和虚情假意。真实和自在,是它长久不衰的真谛所在。
开放式厨房,用鸡骨和鳝鱼吊的高汤,配上鸡丝和炸得酥脆的鳝鱼骨,只要10块钱。当地将这种早起吃面的习惯叫“早堂面”,如果鸡丝猪肉鳝鱼骨都要,就是顶配的“大连”,如果只要其中两个,就是“中连”。“连”在这里和“套”有相似的意思,是古语传承下来的用法。放眼全国,大清早就用上如此上等食材吊高汤的地方不算多,苏州是另一个。它们的特点,就是曾经很富足。
怎么能不富足呢?荆州自古就是兵家要塞,无论借荆州、还荆州、守荆州、失荆州还是夺荆州,几乎每个人都被父母用“荆州”来教育过做人不能骄傲,要顾虑周全。尤其《马关条约》之后,荆州沙市作为通商口岸,经济几乎直线发展,父母那一辈几乎都能随口说出“活力二八,沙市日化”这八个字,前阵子李佳琦休息,“活力二八”还被百万网友股东再次翻红。
还有鱼糕。这个同样得意与本地发达水网的的鱼馔,过去是大户人家的款待美食,是极致精致的烹饪技艺展示:鱼肉被精心地刮成细腻的鱼茸,加入生粉后摔打上浆,拌上切成细丁的肥肉增添了油脂的丰富,蒸好出锅前还会抹上一层蛋黄液,任它凝固成一层鲜亮的表皮。切成长形厚片的鱼糕不仅口感鲜嫩弹滑,外形上也是十分讨巧,无论蒸、煎、炖、炒,还是搭配其他的菜,几乎没有它撑不起的场面。
当鱼丸鱼糕砂锅放上桌,鱼糕切成盖在锅上,你会觉得,这座城市曾经的璀璨都集合在了一起。油炸的鱼丸,比清水鱼丸更添奶香,软嫩中又略带弹牙,不是潮汕那种乒乓球质地,但也有自己的个性。鱼糕更是不同,肥膘鱼糜细密交织,每一口都有细微的爆浆感,即便是淡水鱼,也全然无腥气,有那么一瞬间,你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吃的是鱼还是肉,“讲究”是脑海中唯一浮现的字眼。
鱼糕之外,“皮条鳝鱼”也是隐藏顶配。鳝鱼切成皮带状,挂糊油炸后快速裹糖醋汁,真正的考验,就是鳝鱼肉要保持鲜嫩,同时酥炸的鳝鱼不能回软。虽说长三角也有脆鳝,思路却截然不同,脆鳝讲究的是小份和细作,仿佛娇羞的姑娘,吃的是一份意境;皮条鳝鱼兼容的是码头文化的豪放,不仅管饱,还能下酒。
万里长江在荆州境内“九曲回肠”,荆州人也不负长江的馈赠,把从鱼头吃到尾巴的,鳊鱼吃拖,鳜鱼吃花,甲鱼吃裙,鮰鱼吃肚,鲭鱼吃尾,鳙鱼吃头,财鱼吃皮,鲤鱼吃籽,鲫鱼喝汤,鱼鲜被灵活分解到极致…
湖北省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,荆州的净流出人口46万,排名全省第二。每个人的身边大概都认识一个荆州朋友,每个荆州朋友却似乎都说不清楚家乡是一种什么味道。如同鱼糕里的鱼味,说没有,它明明在那;说有,却总有些许怅然。
“吃鱼不见鱼,吃肉不见肉,不就是荆州的特色嘛。”在外闯荡了大半生的彭叔,决定在退休后回到荆州。他一边怀念着再找不回的沙市或荆州的旧时骄傲,一边坚信着家乡始终会有堂堂正正,体体面面回到大众视野的一天。
“有时我也不知道沙市和荆州合并好不好,但有时想想,长江都禁渔了但我们还没丢掉吃鱼的习惯,有些东西存在于血液里,暂时看不到,不代表未来没机会,就先这样吧,挺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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